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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明如教授 十多年前，為了寫一本有關非法移民歷史的書，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艾明如（Prof. Mae Ngai）在華盛頓美國國家檔案館查閱資料。她是二戰后移居美國的華裔后代。在讀美國勞工部的檔案時，艾明如發現了一份寫于1951年的報告，它涉及一位做翻譯的華人——弗蘭克·泰普(Frank Tape)。 “泰普”這個姓引起了艾明如的注意——在她的印象中，姓“泰普”的中國人還有一個，那便是1885年“泰普訴赫爾利案”中的原告瑪米·泰普。 這位叫瑪米·泰普（Mamie Tape）的小女孩，是出生在美國的華裔。當時華人在美國被嚴重歧視，無法去公立學校讀書。為了替女兒爭取與白人孩子一樣進入公立學校上學的權利，她的父母將舊金山市泉水谷學校委員會和校長赫爾利告上法庭。這起事件成為美國加州最高法庭一個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案件。最后，泰普夫婦為所有舊金山的華人孩子都贏得了上公立學校的權利。 艾明如教授憑直覺認為，這兩位同姓“泰普”的中國人之間肯定有什么聯系，于是，她開始了尋找。果然，弗蘭克·泰普正是瑪米·泰普的親弟弟，他們的父母英文名分別是約瑟夫·泰普（Joseph Tape）和瑪麗·泰普（Mary Tape）。 作為第一代移民的約瑟夫·泰普，中文名為“趙洽”。像大多數十九世紀中期來到美國做苦力的中國人一樣，他來自廣東臺山。加州的淘金熱潮過后，他選擇到白人牧場主家做家仆，并憑著聰明和運氣，逐漸有了自己的事業：為中國新移民提供運送行李等服務，并代理票務。他的妻子瑪麗·泰普幼時以孤兒身份來到舊金山。那個時候來美國的中國婦女，95%是妓女，幸運的是，11歲的她在“少女保護救濟協會”協助下被從妓院救出。年幼的她，對于中國已經沒有太深刻的記憶。 與當時大多數在美華人不同的是，約瑟夫和瑪麗都有機會接受一些英文教育，以及美國主流社會的價值觀。他們兩人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生活遠離唐人街，并立志成為美國的“白人中產階級”。當他們相遇后，在唐人街外組建了一個中國家庭，生活在白人社區。 婚后，這對美國華人的生活富裕，并育有四個孩子。他們成為最早的美國華人中產階級家庭的典范。然而，當時美國興起排外主義浪潮，并通過了排華法案，這讓泰普一家的生活也充滿了起伏。雖然泰普夫婦為女兒及舊金山的華人孩子贏得了上公立學校的權利，但泰普家四個孩子的人生道路都頗為曲折。他們的命運與美國國內社會、政治與經濟狀況，與在美普通華工的境遇，與中美關系等因素，都密切相關。 泰普一家1884年合照。從左至右分別為：父親約瑟夫、三女兒艾米麗、大女兒瑪米、二兒子弗蘭克、母親瑪麗。圖片來源：《幸運之家》 作為“夾心人”，泰普一家是靠從當時的華人身上掙錢變成中產階級的，可是他們又刻意遠離當時的華人；雖然他們住在白人社區，生活與當時的白人中產階級無異，可是卻一直受到歧視和排斥；同樣地，無論是華人還是白人，既離不開他們，也有些仇恨或是疏離他們。這就讓泰普一家人的生活多了一些微妙和復雜。 比如四個孩子的婚姻。除二兒子弗蘭克外，泰普家的孩子只與華人通婚，而且特別講究門當戶對。然而，似乎只有在父母眼里不那么“門當戶對”的大女兒瑪米的婚姻維持到了最后。 這種“夾心人”的尷尬，最為突出地表現在弗蘭克身上。作為華人，弗蘭克在一個時期內幫助美國政府查抄非法入境的華人，但當時唐人街的很多人認為，在排華的大背景下，華人非法入境并無不道德。弗蘭克還因在非法移民事件中敲詐被告上法庭……通過他們一家人的經歷，可以清楚看到中國移民在美國的百年歷史，以及百年來美國社會文化的變遷。 在十年的搜尋之后，艾明如把這個特殊家庭的歷史，寫成了《幸運之家——一個華裔美國家庭的百年傳奇》。這本書中，她讓我們看到了近百年來另一種美國華人的歷史——華裔美國中產價級的歷史。 2015年3月，這本書的中文版面世。針對此書，近日，在哥倫比亞大學的辦公室，艾明如接受了騰訊文化專訪，講述她是如何還原美國華裔家庭的百年歷史的。 以下為騰訊文化與艾明如的對話： 早期美國華裔中產階級從哪些職業產生 騰訊文化：與平日里大家熟知的底層華工不同，你這本書里所描述的早期華裔移民家庭，是一個頗為成功的中產階級家庭。你是怎么把這個獨特的歷史故事變成一本嚴謹的學術著作的？歷史故事與學術著作之間有區別嗎？ 艾明如：我想，這本書既可以說是一本歷史故事書，也可以說是一本學術書。 首先，從研究的主題來說，對于華裔美國人的研究多集中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工人研究（他們早期的工作多是餐館幫工、洗衣工等）；其次是會館研究（多由商人運作）。而這本書則是一個例外。書中的泰普家庭代表了與工人、商人不同的一個階層，有些獨立于唐人街之外。這個家庭可以說是另外一個階層——當時美國華裔中產階級的代表。 其次，我這本書不是一個人的自傳，而是一個家庭的歷史，里面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實的，我沒有虛構任何東西。從這方面來說，這也是一本學術書，而不僅僅是一個故事。 騰訊文化：波士頓圖書館有一本論文集《華裔美國人和種族政治與文化》，里面收錄了許多關于美國華裔的研究文章。在美國高校，從事美國華裔研究的學者多嗎？ 艾明如：其實也挺多的。針對美國華裔的研究歷史也比較長了。 騰訊文化：《幸運之家》中收錄了你的一篇論文《法律和生活成就的歷史：“泰普訴赫爾利案”與美國華裔中產階級的起源》。在標題里，你就表明泰普一家是華裔美國中產階級出現的開始。當時這個階層有多少人？是不是只有泰普一家？ 艾明如：不是的，泰普家庭只是當時華裔美國中產階級的一個代表，這個階層雖然不大，但還是有其他人，比如Alice Fong Yu和她的兄弟姐妹。她是第一位華裔美國公立學校的老師，她的妹妹是第一位在公共衛生服務機構的護士，她們的家庭也可以說是當時中產階級的代表。此外，在我的書中也提到過一些人，比如三女兒埃米莉·泰普的丈夫羅伯特·帕克，他是一位法庭翻譯員，也是一位華人民權運動領導人。 騰訊文化：你將他們歸為美國中產階級的標準是什么？職業，收入，還是房產？ 艾明如：他們的職業吧。你從我的書中可以看到，這些人和工人階級從事的職業是完全不一樣的——泰普家族的大家長約瑟夫、二兒子弗蘭克和兩個女婿都做過翻譯。此外，在書里，我還提到了泰普家的一些鄰居，這些鄰居多是白人，他們有的是生意人，有的是糖果制造商，有的是工匠，有的是機械師。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有房產。確切地說，他們屬于中產階級偏下點的那個階層，或者說是the Top-working Class。 1895年的加州伯克利拉塞爾大街2123號泰普家。圖片來源：《幸運之家》 通過學術網站和保險公司地圖還原歷史細節 騰訊文化：書中有著泰普一家吃穿住行的豐富細節，非常生動。這些細節是真實的嗎？你又是如何找到這些細節的？ 艾明如：所有的細節都是真實的，這是一部學術著作。我查閱了當時的人口普查資料。這個你可以在系譜圖書館（注：Ancestry Library，收費學術圖書館，在該圖書館可以找到歷年來美國人口普查的資料）網站上查到。（艾明如一邊說，一邊打開Ancestry Library網站演示。）你在圖書館的網頁上輸入名字和年份，就可以看到那一年泰普一家和周圍鄰居的人口情況，包括他們的年齡、職業等。你看，這是泰普一家1900年的人口普查資料，這是他們那個街道的人口居住登記表格，當時那條街上住的人都可以查到年齡職業，我就是這么一個個查的。 騰訊文化：你在文章中詳細描述了他們的和周邊的住宅情況。你去實地看過嗎？ 艾明如：我去加州看過。不過，我主要是通過保險公司的地圖了解的。保險公司在接受投保時，會將房子的構造、材料等寫得非常清楚。我是看了保險公司留存的房子結構圖，才知道他們的居住情況和那條街上房屋的大致結構的，由此可以看到他們的大致生活情況和一些生活細節。 騰訊文化：書中不僅有對泰普一家生活細節的描寫，還有很多對當時時代背景的交代，讓人贊嘆。 艾明如：拿到資料的時候，要有問題意識，然后找出問題后面的東西。書中有張照片，是1890年當地華裔小學生的一張集體照片，瑪米和弗蘭克在第二排中央。當時我看了這張照片很久，然后發現他們穿的衣服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我問我的同事Dorothy Ko教授，他們穿的是什么衣服。Dorothy Ko是專門研究女性服飾的，她告訴我去找什么資料來看。后來我就發現，這兩個孩子穿的是當時上海很時髦的衣服，而且是絲綢的。別的孩子穿的都是很普通的棉衣。 瑪米平日里穿的其實和白人小孩一樣。在這張照片中，她和弟弟穿得比較隆重，可能是因為要拍照，特意換了中國衣服。而且攝影師也特意將穿著講究的孩子放在前面兩排，后面是一般中國家庭的孩子。 華人小學的學生，拍攝于約1890年。瑪米在第二排的中間，弗蘭克在她的右邊。圖片來源：《幸運之家》 騰訊文化：為了讓瑪米獲得在公立學校讀書的權利，泰普夫婦不惜打官司，這讓我想起最近美國學生公平入學協會代表多名亞裔學生起訴哈佛大學等常青藤學校對亞裔學生設高門檻的事。你怎么看它們的相似之處？ 艾明如：是的，我認為常青藤學校在錄取的時候，確實存在不公正的現象。不過這和瑪米那個時候不同。瑪米那個時代，不允許華人進入公立學校讀書。這和黑人的情況也不太一樣——黑人那時還是可以上學的，只是實行隔離政策。 騰訊文化：你寫過一本學術著作《非法外國人和現代美國的產生》。非法移民和現代美國的產生之間有什么關系？ 艾明如：一個國家的發展必須考慮到兩個方面：合法的和非法的。外來工從事著各種低下的工作，但卻是現代化城市不可少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