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從塵土里來的人》
字體:
大
中
小 發(fā)表日期:2011-11-30 19:24 評論:0 點擊:2003
1
采訪的時候很多人說,生活里黃西不好玩,只是很隨和。
他不愛抖機靈,或者調(diào)侃什么,對誰都老實得有點謙恭。
接受群體采訪的時候,有個男同志斜坐在對面桌上,俯視著黃西嚴厲地發(fā)出一連串問題:“你在美國買房產(chǎn)了么?什么房產(chǎn)?你現(xiàn)在回到北京打算投資買房么?……”其他一堆記者連個插進話的時間都沒有。
黃西縮在羽絨服里,小小地一團,向上看著對方,認認真真地回答。
我邊上有同學看不下去了,低聲說,“這怎么欺負人呵,這要是換了誰誰誰……”
我抄著兜看著直樂,這就是黃西,在舞臺之下,他不嘲笑人,也不對誰回擊,用不著。別人只是從他身上映射出了自已。
小時候他也沒為自己打過架。初中有一次,因為比他大的孩子欺負別人,他上了手,把人家臉劃破了,對方父母找到家里,他爸左右道歉,但就是沒修理他-----因為不相信他這樣的人會先動手打人。
在街上,這個戴眼鏡的大板牙小男孩拿著幾根橡皮筋,兩個鐵環(huán),和一小塊豬皮做了一把彈弓,套在拇指和食指上,對著蠻壯小伙子射了幾粒黃豆,小伙子轉(zhuǎn)著圈大喊“誰干的?我弄死你”
他悠悠地走過去了,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
2
黃西是朝鮮族,我一聽,這個民族很牛嘛,出了個老羅,還出個黃西,不過,出差到延邊的朋友說“嗐,這兒滿地都是羅永浩”
是,映瞳去拍黃西父母的紀實,樂不可支:“他爸好玩兒多了”。
一家三口吃飯,黃西問“今天你倆都去哪兒玩了”
他爸很冷靜:“哦,沒找著你說的那個雀巢,只有一個鳥巢,不知道對不對?”
黃西說“這個……我可能說錯了”
他爸說:“沒事,美國人嘛,可以理解。分不清楚,麻雀其實也算鳥”
聽他爸媽講,我才知道他家三代前才移民來的。
我說從哪兒移來的。
老爺子猶豫了一下,說“韓國”
我笑了下,沒再問。
他媽剛知道兒子放著好好的科學家不當干了這行時,晚上哭得睡不著覺,說“40多年,我難啊,漢語也才說到這個水平,他這剛學英語,從清朝起往美國移民那么多人,哪兒聽過有人干脫口秀的啊”
老爺子慢慢悠悠說了一個成語“純屬以卵擊石,純屬找死”。
但他倆的想法都沒跟兒子說過,他媽說:“他爸老是說尊重他的選擇。也是,我們這代人沒什么選擇,也是一輩子。讓他干他喜歡干的吧”
他爸說:“人生永遠有兩條原則,第一個是不傷害他人,第二個是尊重他人的選擇。他現(xiàn)在是成人了,已經(jīng)18歲以上了。自己能夠選擇。”
3
采訪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黃西在美國最危機的狀態(tài)曾經(jīng)想指著什么東西說:“這就是我”。
一個人被忽略,喪失自我的感覺,莫過于是。
一個沒出過國,沒坐過飛機,沒見過大海,沒見過三明治,連自己名字用英文發(fā)音該怎么念都不知道的男青年,被撲通扔在美國,晚上睡不著,白天聽不懂,他晚上坐在得克薩斯醫(yī)學中心的樓底下,惡狠狠地想,這輩子我再也不接觸什么新的文化了。
我說你怎么這么難受,他說有次去朋友家,因為不知道把馬桶座墊放下來,對方妻子非常不快。他當時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幾年后才明白。“我二十四歲前的生活經(jīng)驗跟他們差得太多。即使能聽明白他們在說什么,我沒有自已觀點。他們聊棒球比賽,周末去滑水什么的,我一點感受也沒有。我覺得一個人自己對世界的一些看法,如果表達不出來,就是存在不存在都無所謂了。”
他在書里寫,美國有5%的亞裔人口,進入管理層的比例只有0.3%,“很多最好學校畢業(yè)的中國學生只能在普通學校畢業(yè)的白人手下做事,而且容易隨意被解雇,能發(fā)出聲音的太少了。”
少數(shù)群體在一個社會中常常保持沉默,隱忍不公正與偏見。
所以,他選擇一個幾乎從沒中國人干過的行當,原因是,“政治和娛樂是人能發(fā)出聲音的兩大渠道”
他要表達自己。
4
土摩托是從美國學生物的理科男轉(zhuǎn)行當記者的,算是國內(nèi)最早報道黃西的記者之一了,寫了一篇特別硬的分析文章叫《黃西,用科研的勁頭說相聲!》。
用了各種數(shù)據(jù)來分析,興致勃勃地說“他真好,也是個理科生”。
嗯,也。
黃老師確實有理科生的氣質(zhì)。
他沒覺得口音是個問題“這在科學界很常見,各國科學家口音都有,也沒有哪個單口相聲演員象播音員的”,他在臺上沒什么肢體,沒有音效,他為這個職業(yè)唯一主動改變的是大板牙,把牙弄白了,“美國人覺得牙不白代表家庭不重視孩子,我可不能讓我爹媽背黑鍋”
問他說相聲什么最重要 ,他說“邏輯”
他覺得那種拿亞洲人的口音或者肢體來開玩笑很低劣,“也沒挑戰(zhàn)”。他在微博里寫過:“抽象數(shù)學和邏輯能在科學和音樂中起到作用,同樣在喜劇中也能起到作用。”用邏輯把現(xiàn)實推到極致,就可以呈現(xiàn)偏見“人生和社會現(xiàn)象有很多不完美的東西,如果用邏輯的方式來分析的時候那種荒誕性很容易能看出來。”
這也是喜劇的本質(zhì),東東槍引用過一本書里的內(nèi)容,說“喜劇向一切提出疑問,沒有什么可以神圣到避免被批評---教皇,總統(tǒng),上帝,旗幟”。
5
黃西對有這么多中國人對他感興趣很意外。
在美國聽脫口秀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非亞裔,只有一次,在波斯頓附近有一個鎮(zhèn)。那個鎮(zhèn)里面50%的人都是華人。那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想競選,就找一個中國人單口相聲演員給選民表演一次,“當時在大飯店里面全部都是中國人。我講了半個小時,一點反映都沒有,當時特別難受,那場。講完以后下了臺以后,有的人站起來問我,你會說廣東話嗎。后來那片都是廣東人,根本不說英語。”
美國人對他不感興趣,自己文化里的人對這個也不太感冒。他說他有些同學非常看不起在公司里面表達自己的人,就喜歡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不用說話,然后就回家。他的視頻,國內(nèi)的青年人喜歡得不得了,意見最大的是海外的一些二代移民。留言里也有他們的聲音,覺得黃用表現(xiàn)移民的弱點和受歧視感,去取悅他人。
他說:”歧視和客觀影響是根深蒂固的,不是說我提到以后他們才想,如果你通過笑話的形式,來提醒一下,大家可能就想我可能不應該這么講。而且我不是唯一的一個人用這種手段來引起社會對偏見的注意,像黑人有很多搞單口相聲的,用這個來討論種族歧視的問題,暴力的問題”
“為什么要用這么直接的方式?”我問
“可能會觸到痛楚的時候,大家會記住的。”
他最喜歡的中國相聲是《虎口遐想》,一個人面對死亡和悲慘現(xiàn)實的自嘲.“我是比較喜歡自嘲的,如果一個人從來不拿自己開玩笑的話我也不會跟他成為朋友的。如果你不拿自己的缺點開玩笑的話,或者說總拿別人的缺點來開玩笑取悅自己,我就覺得不太喜歡這種人。"
我原來覺得自嘲是一種能力。他的話更準確:“也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人品。”
他說,從更高的層面上說,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也同樣應該有自己的幽默。否則,其他國家也很可能拿你開涮。
但他有自己的禁忌。“對我來說,就是不想討論一些殘疾人的東西,對婦女暴力的東西。這個話題我絕對不會談。主要是不想貶低弱勢人群,這是一個標準。”
“但你知道有時傳統(tǒng)的曲藝會有這個特點?”
“如果你不尊重其他少數(shù)群體的話,對每個人都不會好。”
6
黃西是那種比較敏感的孩子,小時候很老實,但是不愛上課,在底下畫畫。初中時,教室有個窗框沒玻璃,上著上著課他就從那個窗戶跳出去了,出去也不干嘛,就“玩玻璃球,拿著刀片在地下扎”
成績不好的人,總是沉默寡言。一個人在長長的壩上走“我總想讓任何人都不要注意我”。
到現(xiàn)在我看著他,一個能站在白宮舞臺上調(diào)侃總統(tǒng)的人了,但還是覺得他仍然有這一部分。”
在清華上臺演講前,時間緊,他沒吃上晚飯,在車里從包中拿了幾片餅干吃,說不然不行。
我原來以為他是餓,不是,他是要通過吃緩解緊張。
他窩在座位上,扒拉著塑料紙,小口小口沒聲音地嚼著那種最普通的圓餅干,沒有水,咽的時候一下一下的,有點吃力。過一會兒好象有點惶恐,拿著剩下的兩只要遞給車里的人,“要不要吃?”別人還沒回答,我覺得不捧場有點難堪,就伸出手去,但這時他覺得不好意思手已經(jīng)又縮回去了。這真象我和我當年的中學同桌。
我看這期節(jié)目的時候,最別扭的是----這女同志怎么臉上表情那么多?以至于觀眾在博客留言說:“柴老師,去年老羅演講,您坐底下就引爆點過早,這次又是。”
是呢,黃西說一句話,不見得多可笑,我也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實在是可憎。多多少少,也是有點象當年我和我同桌的關系吧,我們倆都是班上的弱勢群體,他也常被人擠兌,從不反擊,只是看在眼里,偶爾吭吭哧哧對我講幾句關于那些人的笑話,我就暴笑以報。
我們組有個策劃叫小余,剛來北京的年青男孩,他在幫我整理資料的時候,摘錄了一段黃西的書,寫他十年后回到故鄉(xiāng)白山,在塵土飛揚的老家遛達到一個廟里,“在一面墻上,看到一句話,‘人生就象泥土一樣,如果你被踐踏和唾棄的話,還是要為此而高興’,這句話在我腦海里久久回蕩,因為我還是白山的兒子,我就是在塵土里長大的。”
小余很少在整理資料時說什么話,這次他在這幾句話底下劃了線,說他非常喜歡這句話。
是,從塵土里來的人,能理解開懷大笑背后的酸楚,也知道幽默是面對不完美人生的最好辦法。

清風留人荷塘月 華章照我燕園秋
※ ※ ※ 本文純屬【克格勃】個人意見,與【鋼之家鋼鐵博客】立場無關.※ ※ ※
 該日志尚無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