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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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發表日期:2011-11-30 19:26 評論:0 點擊:1974
僅僅是看到這棕色的路牌,你也感到安慰。
我到過了散發臭氣的工業區,看到了戒備森嚴的復工的工廠,幾位志得意滿的投資者,還有賠錢的生意人,還有人頭攢動的勞工市場,他們目光迷離、又饑渴異常,隨時把我這樣的陌生人當作招工的老板,團團圍住你。
像很多中國的城市,溫州生長得太快,一切記憶都被迅速地鏟平。一樣的丑陋而喧囂的高樓、令人窒息的行政區、零亂的馬路,只不過這里更富有、更炫耀,也更無序。
我第一次在KTV門口看到停放的勞斯萊斯,緊鄰是一排寶馬與路虎,排放序列似乎嚴格遵守著價格高低。人們走路快、說話快、吃飯快,他們思考的、憂慮的、言說都是生意,他們勤奮、精明,用炫耀性的消費證明自己的成就,但也顯露出粗陋的品位。這城市有羅馬廣場、凱旋門、佛羅倫薩飯店、盧浮世家,是個山寨的歐洲一角。除去各種典當行,街上還到處是蘋果的專賣店與紅酒行。倘若你開上半天車,一定會了解,他們的成就還與膽大妄為緊密相關,司機們毫無心理障礙地逆行、并線、突然掉頭,他們甚至把繁華馬路一個車道當成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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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覺得疲倦,我不能總是亢奮著,聽人們談論投資與破產,忍受工地上的塵土。這時,我看到了那個路牌——朱自清舊居。
青磚、木窗、灰瓦,重新翻修過的兩進院落,孤零零、謙遜地坐落在環繞的高樓中。1923年的春天到秋天,朱自清在溫州的浙江第十中學擔任國文老師,暫居在這四營堂巷。他也是一名文學新星,中國的文學傳統正在發生激烈的變化,他這一代人的挑戰是,如何創造一種既通俗又典雅的文體。
舊居如今是一座小型的博物館,朱自清其實從未在這里住過。原址離此還有一百多米,它是異地重建的產物。對于地方官員來說,它象征著他們保護文化的決心與犧牲。當地一份報紙以贊嘆的口吻寫道:“最早的方案是建造多層商住樓的,用來建造朱自清舊居后,至少要損失2000多萬元的經濟效益,但它為溫州增添了一個高品位的文化景觀,其社會效益是難以估量的。”贊揚聲中也暴露了一切,你聽得到錢的聲音,我們詞匯是如此貧乏,一切都是“效益”。
舊居也是現代技術的產物,300多立方木料、15萬塊青磚、14萬塊瓦片,要拆卸、再原樣組裝。一些材料腐爛了,它也訂購了很多仿制品。
跨進院落的一刻,你感到這不是舊居,還是嶄新的。窗明,幾凈,漆亮,散發著不真實感。博物館里陳列著朱自清的生平,其中一部分講述他與溫州的淵源。我這才意識到,中學課本里讀到的名篇《綠》、《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原來是他在溫州寫作的。重讀掛在墻上的文章片段,太多的形容詞,真是甜膩。經過幾十年的革命、再造,我早已不能體會這單純的情緒。
冷清的下午,只我一個游人,隔壁有幾個中年女人的私語,她們是無所事事的管理員和她的朋友們。她們的溫州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本地人喜歡說,溫州話是中越戰爭中的密碼語言,它的發音奇特,難于破譯。也不知她們的談話是否與高利貸有關。據說這場金錢游戲已滲入每個家庭。在江邊,一個帶孫子的老人平靜地一指遠處的高樓:“她就是從那個地方跳的”。他說的是一位破產的債券人。金錢給予人平等,出身、階層、教育都不在重要,你的一百塊和他的一百塊是一樣的,金錢也抹平一切歷史,把復雜的社會、文化邏輯簡單化、平面化。薄薄的鈔票,可以購買一切,卻也沒有任何厚度。
不管舊居多么缺乏質感,他仍散發出特別的魅力,它至少是安靜地試圖與往日發生關系。在展覽牌上,我還看到朱自清為十中撰寫的校歌:“雁山云影,甌海潮淙,看鐘靈毓秀,桃李蔥蘢。懷籀亭邊勤講誦,中山精舍坐春風。英奇匡國,作圣啟蒙,上下古今一冶,東西學藝攸同。”國家與社會陷入了困境,美與豪情仍在。
從舊居出來,來到甌江邊的碼頭。那成片的老房子已拆除,在舊照片上,它們綿延不絕,人們穿宅入巷,做飯、生火、到江邊洗菜、爭吵說笑。如今,只剩下寬闊的江濱大道與連成一片的高樓,一排水泥屏風。乘上名叫吉爾達的渡船,只五分鐘就到了江心嶼。輪渡上有吵鬧的游客,談情的戀人,站在我身旁的老太太要去江心寺念佛。
狹長的江心嶼上有黃墻的江心寺和紅頂的英國領事館舊址。還有一東一西兩座塔,都建自宋代,西塔是中國式的,有白塔身與一層層的飛檐,東塔卻光禿禿的,像一座燈塔,塔頂上長出一棵歪樹。當英國人占領這座島嶼時,強拆了這些飛檐。在1884年的教案中,溫州人焚燒了教堂,驚懼的洋人和他們的中國追隨者躲避到孤島上。我差點就忘記了,溫州也是中國最早的開放口岸。
拍攝婚紗照的男女們圍繞在領事館旁。“頭再向新郎歪一些”,“再親密些”、“姿勢再優雅點”,攝影師喊著。在下一個鏡頭的拍攝前,新娘抱著自己的裙擺走來走去,穿雁尾服的新郎等待著,面帶順從與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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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驅趕走了新人,天也暗了,江水依舊渾濁,流速加快了,漲潮的時候到了,偶爾,一艘平底貨輪經過,發出汽笛聲。寺廟的門關閉了,領事館舊宅的燈亮起來,它被改造成一家叫“國際公館”的高級餐廳。人均至少要500元,門口的侍從冷冷對對我說。
游人們坐渡輪回去了,食客們紛紛到來,他們在“國際公館”里推杯換盞,唱卡拉OK。
我該怎么描述夜晚的江心嶼?李白、杜甫、謝靈運、甚至文天祥都到此游歷過。一直到朱自清一代,中國文人一直沉醉于山水與月色,在雨后的寺廟里談禪。但我們已徹底失去了這種心境與能力。古樹、流水、絕句、月光、廟宇這些意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高樓、霓虹燈、汽車、玻璃、金屬、水泥、市盈率與高利貸,我還不知道,怎么在這個世界里尋找屬于它的詩意?

清風留人荷塘月 華章照我燕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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